過去數十年間,美元的全球主導地位依靠的是“布雷頓森林體系-石油美元-美債+Swift體系”的演化機制。然而,進入Web3時代,去中心化金融技術正在逐步撼動傳統清算與支付路徑,與美元錨定的穩定幣,也正悄然成為“美元出海”的全新工具。
在這一背景下,穩定幣的意義早已超越單一加密資產的合規與否,它或許正是Web3時代“美元霸權”延續的數字載體。
2025年3月26日,美國國會正式提出《STABLE法案》(Stablecoin Transparency and Accountability for a Better Ledger Economy Act),首次系統性地確立了美元穩定幣的發行門檻、監管架構與流通邊界。截至目前,該法案已于4月2日通過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審議,尚待眾議院及參議院表決通過后方可正式成為法律。這不僅是對穩定幣市場長期監管真空的回應,或許,也是·試圖打造下一代美元支付網絡“制度基建”的關鍵一步。
那么,這項新法案到底要解決什么問題?與MiCA的差異,是否反映出美國的“制度戰略”?又是否在為Web3美元霸權鋪路?
這些問題,曼昆律師將在本文內一一分享。
根據文件顯示,本次推出的穩定幣法案,試圖建立一個清晰適用于“支付型穩定幣(Payment Stablecoins)”的專屬合規框架。我們提煉其5大核心要點:
STABLE法案的第一步,是明確監管的核心對象:面向公眾發行、可直接用于支付和結算的美元錨定穩定幣。換句話說,真正納入監管框架的,是那些被用作鏈上“美元替代品”的加密資產,而非所有聲稱與美元掛鉤的代幣。
為了避免風險擴散,法案同時將一些高風險或結構不穩定的代幣模型明確排除在外。例如,算法穩定幣、部分抵押型穩定幣,或帶有投機屬性、流通機制復雜的“偽穩定幣”并不在本法案的適用范圍之內。只有實現1:1美元資產完全支持、具備透明儲備結構,并面向公眾日常交易流通的穩定幣,才被認為是“支付型穩定幣”,才需要接受本法案下的監管安排。
從這個角度看,STABLE法案真正關注的,并不是穩定幣這個“技術載體”,而是其是否在構建“美元鏈上支付網絡”。它要規范的,是“數字美元”的發行方式與運行基礎,而非所有帶有USD字樣的代幣。
除了監管準入門檻與發行人資質要求,STABLE法案特別強調穩定幣對持有人的“贖回權”(redemption rights)安排,即公眾有權以1:1的比例,將手中的穩定幣贖回為美元法幣,且發行人必須隨時履行該義務。這一制度安排,本質上是保障穩定幣不成為“偽錨定資產”或“內部循環的系統代幣”。
同時,為防范流動性危機或擠兌風險,法案還設定了明確的資產準備金與流動性管理要求。發行人須持有1:1比例的高質量、可隨時變現的美元資產(如國債、現金、央行存款等),并接受美聯儲持續審查。這意味著穩定幣發行人不可以“拿用戶的錢去投資高風險資產”,也不能用算法或其他衍生結構實現“錨定”。
相比早期市場上一些“部分儲備”“模糊披露”的穩定幣模型,STABLE法案將“1:1可贖回”寫入聯邦立法,代表美國對“數字美元替代品”的底層信用機制提出了更高要求。
這不僅回應了公眾對穩定幣“脫錨”“爆雷”的擔憂,也意在為美元穩定幣打造一個制度保障 + 法律信任的錨點體系,以支持其在全球清算網絡中的長期使用。
在“穩定幣必須1:1可贖回”的基礎上,STABLE法案進一步對儲備資產的類型、管理方式與審計機制做出明確規定,意圖從源頭控制風險,避免“表面錨定、實質空轉”的隱患。
具體而言,法案要求所有支付型穩定幣發行人:
必須持有等額的“高質量流動性資產”(High-Quality Liquid Assets),包括現金、短期美債、聯邦儲備賬戶存款等,以保障用戶兌付請求;
不得將儲備資產用于放貸、投資或挪作其他用途,防止因“拿儲備錢搞收益”引發系統性風險;
定期接受獨立審計與監管報告義務,包括儲備透明度披露、風險敞口報告、資產組合說明等,確保公眾與監管機構都能了解穩定幣背后的資產基礎;
儲備資產必須隔離存放在FDIC保險銀行或其他合規托管機構賬戶中,避免項目方將其納入自身資金池進行混用。
這一制度安排,目的在于確保“錨定”是真實存在、可以審計、足額兌現的,而不是“嘴上錨定、鏈上浮盈”。從歷史經驗來看,穩定幣市場曾多次出現因儲備不實、挪用資金或信息披露缺失引發的信用危機。STABLE法案正是要通過制度層面堵住這些風險口,強化美元錨定的“制度背書”。
在此基礎上,法案還賦予美聯儲、財政部及指定監管機構對儲備管理的長期監督權,包括凍結違規賬戶、暫停發行權、強制兌付等干預手段,構成了較完整的穩定幣信用閉環。
STABLE法案在監管路徑設計上,并非采用“牌照分類管理”,而是確立了一套統一注冊制的準入機制,核心要點是:所有擬發行支付型穩定幣的機構,無論是否為銀行,都必須在美聯儲注冊,并接受聯邦層面的監管審查。
法案設定了兩類合法發行人路徑:一是受聯邦或州監管的存款機構(Insured Depository Institutions),可直接申請發行支付型穩定幣;二是非存款機構(Nondepository Trust Institutions),只要符合美聯儲設定的審慎要求,也可以注冊成為穩定幣發行人。
法案還特別強調,美聯儲不僅有權批準注冊,還可以在認為存在系統性風險時拒絕注冊或吊銷注冊。此外,美聯儲也被賦予了對所有發行人的儲備金結構、清償能力、資本比例、風險管理政策等的持續審查權。
這意味著,未來所有美元支付型穩定幣的發行,都必須納入聯邦監管網絡,不再允許通過“僅在州注冊”或“技術中立”等方式繞過審查。
相比此前更寬松的多路徑討論方案(如GENIUS法案允許依托州監管起步),STABLE法案顯然展現出更強的監管統一性與聯邦主導力,試圖以“全國性注冊監管制度”確立美元穩定幣的合法邊界。
STABLE法案還確立了一套聯邦層級的穩定幣發行許可制度,并為不同類型的發行人提供了多元化的合規路徑。這一制度安排,既延續了美國金融監管體系“聯邦-州雙軌”結構,又回應了市場對合規門檻靈活性的期待。
法案為“支付型穩定幣”的發行設定了三種可選路徑:
第一,成為聯邦認可的支付穩定幣發行機構(National Payment Stablecoin Issuer),直接受美國聯邦銀行監管機構(如OCC、FDIC等)審查與發牌;
第二,作為持牌儲蓄銀行或商業銀行發行穩定幣,可享有更高的信任背書,但需符合傳統銀行資本與風控要求;
第三,在州級許可基礎上運營,但必須接受聯邦級“注冊+監督”,并滿足儲備、透明度、反洗錢等統一標準。
這種制度設計背后的意圖是:鼓勵穩定幣發行人依法“上鏈登記”,納入金融監管視野,但不“一刀切”強制銀行化,從而在保護創新的同時實現風險可控。
此外,STABLE法案還賦予聯邦儲備委員會(FED)與財政部更廣泛的協調權力,可根據系統性風險水平或政策需要,對穩定幣發行、托管、交易提出額外要求。
簡而言之,這一制度為美國打造一個多層次、多路徑、可分級監管的穩定幣合規網絡,既提高了系統韌性,也為穩定幣出海提供了統一的制度底座。
在全球穩定幣監管競賽中,歐盟是起步最早、框架最完整的地區。其于2023年正式落地的《MiCA法案》,通過“EMT”(電子貨幣代幣)和“ART”(資產參考代幣)兩種類型,將所有錨定資產的加密代幣納入監管視野,強調宏觀審慎與金融穩定,意圖在數字金融變革中構建“防火墻”。
但美國的《STABLE Act》顯然選擇了另一條路徑:不是全面納管所有穩定幣,也不是從金融風險出發構建包羅萬象的監管體系,而是聚焦“支付型穩定幣”這一核心場景,用制度化方式構建美元鏈上的下一代支付網絡。
這種“選擇性立法”的背后邏輯并不復雜——美元不需要在穩定幣世界中“包打天下”,它只需要鞏固好那個最關鍵的場景:跨境支付、鏈上交易、全球美元流通。
這也是為何,STABLE法案并不試圖建立一套類MiCA的全資產監管體系,而是聚焦于1:1美元支持、具備實際支付功能、可接受公眾廣泛持有與使用的“鏈上美元”。
從制度設計上看,兩者呈現出鮮明對比:
監管范圍不同:MiCA試圖“一網打盡”,幾乎囊括所有穩定幣模型,包括風險極高的參考資產型產品;而美國STABLE法案則主動收窄適用范圍,僅關注真正用于支付、能代表“美元功能”的資產。
監管目標不同:歐盟強調的是金融秩序、系統穩定與消費者保護,而美國更側重于通過法律明確哪些資產可以作為“鏈上美元”的合法形式,從而構建制度層面的美元支付基礎設施。
發行主體不同:MiCA要求穩定幣必須由受監管的電子貨幣機構或受信托公司發行,幾乎將入口鎖死在金融機構體系內;而STABLE法案則設立了“新牌照機制”,允許合規審查后的非銀行實體依法參與穩定幣發行,從而保留了Web3創業與創新的可能性。
儲備機制不同:美國要求100%美元現金或短期國債,嚴格排除了任何杠桿或非流動資產;歐盟則允許包括銀行存款、債券等在內的多種資產形式,這也反映出監管思路上的不同嚴謹程度。
對Web3創業的適配度不同:MiCA因高度依賴傳統金融牌照與審計流程,天然對加密創業公司形成較高壁壘;而美國的STABLE法案雖然要求嚴格,但在制度上留有創新空間,意在通過合規標準鼓勵“鏈上美元”的發展。
簡而言之,美國走出的,不是一條“全面納管”的路線,而是一條通過合規牌照篩選“美元支付合格資產”的制度路徑。這不僅體現了美國對Web3技術接受度的變化,更是其全球貨幣戰略的“數字延伸”。
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會說,STABLE法案并不是單純的金融監管工具,而是數字美元體系制度化的開端。
讓美元成為全球Web3的基準單位”,可能正是《STABLE Act》背后的真實戰略意圖。
美國政府正試圖通過穩定幣,構建一個可被程序識別、可被審計、可被集成的“新一代數字美元網絡”,以全面布局Web3支付底層協議。
它可能還不完美,但在當下足夠重要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國際層面,IMF于2024年發布的《國際收支手冊》第七版(BPM7),首次將穩定幣納入國際資產統計體系,并強調其在跨境支付與全球金融流動中的新角色。這不僅為穩定幣的主權合規奠定了“全球制度合法性”,也為美國構建穩定幣監管體系、強化美元錨定意義提供了制度支撐與外部認同。
可以說,全球對穩定幣的制度化接受,正在成為數字貨幣時代主權競爭的前奏。
這也正如曼昆律師所觀察到的:Web3的合規故事,歸根結底是制度建設的競賽,而美元穩定幣,則是這場競賽最具現實意義的戰場。